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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被道德修正过的某个黄昏(一言堂夜话之四)-文:杨健棣

  • 梦想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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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5/12/3 15:3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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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道德修正过的某个黄昏(一言堂夜话之四)




文:杨健棣

自打过了四十岁之后,我愈加深切地体会到自己记忆力的下降。比如在某个饭局偶遇了某个官员亦或发了横财的老板,彼此在觥筹交错间也曾有过搭讪,也可能交换过电话号码或者互加微信,更有可能我也曾一脸茫然,衔了烟卷,半眯起眼睛隔着杯盘狼藉的饭桌,专注地观看过那些人志得意满、挥斥方遒的激情“表演”。但时隔不久,再遇见,我只是觉得那人面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再也叫不出人家的名字。我为此而内疚、而惭愧、而自责,继而整个人变得焦虑而又惶恐。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枚被秋霜浸染过好几回的树叶,由绿转黄,由黄转红,最后是脆薄的褐色,我不断变换着自己,最终还是没能逃脱从枝头坠落的命运。然而,我遭到年龄破坏的记忆力又会在某个瞬间,突然轻而易举地打通时光的隧道,穿越到距离异常遥远的某个生命节点跟前儿,那个节点里人物的语言、神态是那样的清晰、明丽而又丰富,以至于我有时会不由自主生发出伸手触摸他(她)们的冲动。于是,我坚定的认为: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是自私的,这种自私的、选择性记忆其实也是人性的特征之一。

一九七七年,我七岁,那一年的秋上我的爹娘就要送我到村子的小学里读一年级,但当夏天迈着轻盈的脚步款款到来的时候,我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我和村子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一门心思放在村东头的一个大苇塘里。我们在苇塘边的草丛里寻找能够在一张纸上自由行走的“嘞嘞”草的草籽;在茂密的苇塘深处搜寻一种叫做“小麻鸡”的水鸟的巢;折最高的芦苇,撸光苇叶,然后把芦苇头顶那一条纤长、柔细的苇须网成活套,蹑起手脚去套苇塘里的蛤蟆。我们几乎每天都要绕着十几亩地大一方苇塘转悠几遭,乐此不疲。

那一天,碾盘般大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晚霞倒影在苇塘的水面,向晚的风吹绉了苇塘里的水,就有满满一塘细碎的、五彩的波光在那里顽皮地跳跃着。我正与一只蛤蟆对视,那只蛤蟆尖尖的鼻头顶破水面,它的腮紧贴着一棵蒲草翠绿的叶子,它的两只突鼓的眼睛被夕阳染成了美丽的、红宝石一般的颜色。就在我的心砰砰跳着,趟着水一小步、一小步地接近它时,我听到岸上有人大喊我的名字。喊声惊扰了蛤蟆,它露在水面上的半个小脑瓜悄无声息地往水里一沉,就没有了踪影。我懊丧地举着手里的芦苇往苇塘边儿上瞅,见平时经常一起玩的一个男孩站在高坡之上。他冲着苇塘里的我喊:快去看看吧!你们家门口来了一个跟“侉子”说话一模一样的人!

很快,散布在苇塘边儿上一双双小鞋都被各自的主人拎了起来,因为脚上的青泥一时半会儿干不了,又顾不得去苇塘边儿上洗脚,我们一群孩童就那么一手拎着鞋,一手擎着套蛤蟆用的高高的苇子,迎着如血的残阳,沿着曲曲折折的村街迤逦而去。

拐过街角,我就已经看到我们家门口那块儿立满了人。等到了近前,我才看清立在我们家门口那块儿的男女,都是我家左邻右舍的邻居,这些人围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而这个圈子是靠近我家斜对门根儿爷家的。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撞开几条粗壮的大腿,挤到了圈子里面。在用人墙围起来的一块空地上,我看到一个头发卷曲,皮肤白皙的青年男子侧身坐在一把枣红色的凳子上,他紧锁着双眉,两条长腿蜷曲着,两只脚踩在凳子半腰的一根横衬儿上的。他一只手的手背托着自己的腮帮子,他这只胳膊拄着其中一条大腿。另一只手则抚着另一条腿的膝盖。此时西边的天际那热烈的红色已在渐渐消退,但还是有一大片明亮的光,那亮光穿透我家院子里一棵香椿树浓密的枝叶,挤过一颗又一颗男女的脑袋,最后丝丝缕缕洒落在那个沉默着的男子的脸上、身上。多年之后,当我偶然看到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的雕塑作品《思想者》时,这个坐在我们家和根儿爷家中间村街上的男子的画面反复在我的脑海里叠印着,到最后,让我固执地认为这个男子要比《思想者》的美学价值高得多。

男子的身边是站了一个人的,事实上男子的身边站了好多的人,当然也包括我。我之所以说他身边站了一个人,是因为我说的这个人是从人墙里剥离出来的,她佝偻着身子,立在坐在凳子上的青年身畔。这个人是根儿爷刚从外地买回来几个月的媳妇,村里人都叫她“侉子”。此时的“侉子”瘪着嘴,一串串晶亮的泪珠扑簌簌滚过她核桃皮一样苍老的脸庞,她时不时抬起她的胳膊来,用油渍麻花的袖口蘸一蘸脸上的泪水,她这样蘸来蘸去,最后把她的整张脸都蘸花了。“侉子”站得离那个男子那么近,又一直默不作声淌着眼泪,让我意识到在这个黄昏,一个陌生的、年轻的男子坐到我们村街上来的缘由一定是和“侉子”有关的。可那又是什么呢?

我是听到过“侉子”哭的,“侉子”的哭声曾经在一个响晴天的中午杀猪一样响彻整条村街。我和我娘拉开院门往外看,看见根儿爷的弟媳双手薅着“侉子”的头发往他们家院子里拽,根儿爷的弟弟抬起檩条粗的大腿,鹰嘴镐一样坚硬的大脚凶猛而又精准地击打“侉子”的大腿、屁股还有腰部。根儿爷则嘴里叼着裹成喇叭筒的纸烟,圪蹴在他家院墙的墙根儿底下用一种懒懒散散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一幕。“侉子”尖利的哭叫声里,夹杂着根儿爷弟弟和他媳妇恶狠狠的咒骂,骂“侉子”,也骂根儿爷。看到这里,我突然感觉自己眼前一黑,接着我的小手被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紧紧拉住,是我娘捂住了我的眼睛,拉紧了我的手。我娘把我拉进自家院子,然后掩上门,又径直拉着我往屋里走。我看见我娘的脸阴沉着,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我问我娘,他们为什么打“侉子”?我娘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小孩子,别打听大人的事!我和我娘就都不说话了,从隔壁院子里传过来哭号和咒骂声扎得我耳底生疼。当天夜里,我还是懵懵懂懂知道了“侉子”为什么挨打的事。我想当时我爹和我娘一定是因为看到闭着眼躺在炕头里的我睡着了,不然他们一定不会当着我的面谈论“侉子”的事。我从爹娘的谈话里听出来“侉子”挨打原来是因为进财叔。进财叔是一个人单过的光棍汉。进财叔去西大洼里耪棒子,正碰见也去西大洼地里耪棒子的“侉子”。俩人就聊天,后来进财叔就把侉子领到了自己家里藏起来了。“侉子”有哮喘病,老咳嗽。因为她老咳嗽,即使她藏得再严实,后来还是被找她找疯了的根儿爷发现了。根儿爷比进财叔年岁大很多,身子骨跟没有进财叔壮实,于是就叫了自己的弟弟和弟媳去进财叔家里像掏小鸟儿一样,把“侉子”掏了出来。

写到这里,我觉得这篇文章有些“跑”偏了,我们还是应该回到那个黄昏里里去。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除了那个像极了《思索着》的青年男子坐着的神态,以及“侉子”哭花了的、核桃皮一样苍老的脸庞,再无其他。但这篇文章就此打住,仿佛又失去了给我开头的议论提供佐证的意义。那么好,我接下来再说几句题外话,或许读者就该大致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东拉西扯下去的原因了。

那个黄昏之后,我知道了那青年男子是“侉子”跟前夫生的儿子。儿子千里寻母,找到我们村,找见了自己的亲娘。儿子想带母亲回家,母亲却不走。“侉子”虽然没在那个黄昏里跟随俊朗、高大的儿子离开我们村,但后来,她的身影还是从我们村里消失了。她什么时候走的?她又去了哪里?我没有记忆。

那个黄昏之后不久,进财叔怀里揣足了钞票也去外地办了一个媳妇回来,那媳妇很快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那个黄昏之后的二十六七年的某天,因为“侉子”的事结下仇怨的根儿爷和进财叔两家化干戈为玉帛,进财叔的女儿嫁给了根儿爷弟弟的儿子,一对新人结婚那天,天同样是朗晴着,两家人都欢天喜地的。

那个黄昏后的三十多年的今天,我因为自己的记忆力下降而忧心忡忡,然而“侉子”母子却不请自来,而且面目清晰,神色凝重。现在,曾经在那个黄昏里围观过“侉子”母子的村人们有不少已经故去,化作泥土。有的即使健在,恐怕对那个黄昏里默默无语的一对母子,因压抑内心里倒海翻江的情感,而呈现到脸上来的忧伤、痛苦的表情,早已如同曾经沾上自己裤管的一坨泥巴,风干,脱落,最终淹没进广袤的记忆大地中去了。而我,再现那个场景时,却能驾轻就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 希斯克列夫
  • 发表于:2015/12/25 10:4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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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又闭塞的农村,一个外来者,就是天大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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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梦想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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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5/12/3 15:4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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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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