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广播台
广播台右侧结束

主题: 一蓬开花的苦荬菜文:杨健棣

  • 九隆
楼主回复
  • 阅读:38287
  • 回复:8
  • 发表于:2015/11/3 16:22:38
  • 来自:河北
  1. 楼主
  2. 倒序看帖
  3. 显示全部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肃宁社区。

立即注册。已有帐号? 登录或使用QQ登录微信登录新浪微博登录



这世界在我眼中开始变得复杂,是从我5岁那年的盛夏开始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虽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近尾声,但在我们这个偏僻小县里,与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坏分子进行殊死斗争的口号依然甚嚣尘上。有一年夏天,脾气耿直的我爹,只因为在生产队里劳动,跟村干部顶了两句嘴,就作为“坏分子”典型被乡里的工作队从人民群众中揪了出来。               

  我爹被工作队带走后的第二天晌午,我去大洼里给家里养着的猪、羊薅草。背着柳条编的草筐,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见我娘正用手拎着一棵丝瓜的藤蔓往瓜架上缠。我娘在我看她时候,也把头扭了过来。她立在丝瓜架底下的阴翳里,院子里的阳光很强,却只能照见我娘半张瘦削的脸庞,这让我娘的脸看上去一半惨白、一半灰暗。自打我爹被抓走之后,我娘的嘴巴一直紧紧闭着,没有讲过半句话,家里被一种撕扯不开的,阴郁的气氛笼罩着。我想我娘一定是在生抓走我爹的那些人的闷气。直到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我们村北没膝深的棒子地里时,我娘那张半是晴朗,半是幽暗的脸依然在我的小脑袋瓜里闪现,挥之不去。

    村北的这片大洼被我们村里人称作“路家坟”。其实路家的坟茔地也就两三个低矮的坟头,坟地里有几棵拧着身子生长的榆树,枝干均是苍黑古劲。榆树们高高挺立在大洼的深处,知了潮水一样的叫声穿越密密匝匝的榆树枝叶,鼓噪而出,在整个大洼里回荡。路家坟包上杂草丛生,但我不敢去那里薅草,大人们说那里有咬人的蛇。村里好多人见过又粗又长的大花蛇吊在榆树的枝杈上晒暖。

  快到路家坟的时候,我已薅了少半筐猪、羊最爱吃的节节草。我的小脸儿被毒辣的太阳晒得生疼,我抬起一只被青草的汁液染成了墨绿颜色的小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背着草筐沿着棒子地里的垄沟往前走,尖利、刺耳的知了的叫声止不住劲儿地往我耳朵里钻,我娘那张脸还是在我眼前晃。我抬头望了一眼白花花的太阳地,绕过路家坟,再穿过柳子地就是通向村子里的那条羊肠子一样的小路了。

等到走进在外面看着茂密到不透风的柳子地,我才发现一丛丛的柳棵子中间都有不小的一片空隙,白晃晃的日光穿过沙柳的枝叶,撒了一地婆娑的阴凉在地上。我把脚上的鞋子脱了,塞进草筐底部,光脚踩进柳子地里有着斑驳、细碎阴凉的地方,松软、温热的感觉透过脚板传遍全身,撩拨得我整个身子软塌塌的。走着、走着,远处柳棵子底下一簇金黄让我眼前一亮。在一大片盈盈的绿色光影里,那簇金黄散发着温润、柔美的光泽。那是一蓬苦荬菜!我背着草筐快步跑向那一团黄亮,不顾柳条子划疼了我的胳膊,不顾草筐撞疼了我的小腿肚子。娘和爹究竟有多喜欢花花草草只有我知道!我要把这一蓬盛开的苦荬菜移栽到我家的菜园里,我娘肯定会开心的。为了有利于苦荬菜成活,我特意用双手在它四周围挖了一道很深、很宽的沟,然后一点点儿抠土,向这一蓬的根部推进……带着庞大土球的苦荬菜被我放进草筐,再背起草筐时,筐变得死沉,但我心里美滋滋的,脑海中我娘那半张阴沉着的脸也倏忽变得明快起来了。

走在大洼通向村里的土路上,地上灼热的暄土不时漫过我的脚面,我顾不上停下来穿鞋,急匆匆往家里赶。直到路过生产队的瓜地,我才稍稍放慢了一些脚步。土路边上,生产队种了几亩西瓜,有的瓜蔓都爬到道边儿上来啦!我一歪头就能瞥见隐在翠绿叶片底下的,那些圆滚滚的大西瓜上深绿色的花纹。在大太阳的曝晒下,我的嗓子眼儿早就冒烟儿了,虽然西瓜甘甜爽口的味道一直在诱惑我,但爹娘说过,偷嘴吃的孩子最没出息!于是我咽了口吐沫,使劲儿拽着我的两条腿继续往前走,竭力克制着自己眼睛再不往瓜地里看一眼。

我被突然从瓜棚里传来的一声大吼吓得打了个愣怔,远远望见一个穿黑衣的大汉从瓜棚里窜出,他像一股黑色的旋风穿过西瓜地的一道道畦垄,旋即就刮到了我的前面。我抬起头想看一看他的脸,眼光却被一截黑红的肚皮挡了个严实,他就像突兀竖起来的一堵高墙挡在村道的正中央。“小兔崽子,想偷瓜?”一股臭烘烘的酒气扑面而来。我本能地往后退却,背在身上的草筐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固定住了,不管我怎样用力,它都纹丝不动。肩上的草筐像被施了魔法,挣脱开我的肩膀悬在了半空里,我看到苦荬菜金黄色的花朵在我的头顶怒放,我伸出两只小手紧紧扒住了草筐的筐沿儿。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苦荬菜金灿灿花朵背后一张人的笑脸。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见到的一个人那样奇怪的笑着。他站在高处,俯视着你,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座险峰,明知道你无法逾越,却要玩味你徒劳的攀援。还给我!我拼尽力气大声喊叫。草筐带着我往高处去,我的手仍死死扒着筐沿儿。草筐和我被掼在了地上!我看到那一蓬苦荬菜从草筐里滚落到蒸腾着热气的土地上,有一只穿着黑色布鞋的大脚踩过我一把把薅来的节节草,踩过苦荬菜纤细、柔软的花茎,踩过金黄的花朵,一朵、两朵、三朵……

我绝望的哭号声压过了知了的嘶鸣在大洼里响起。

我哭着猫腰一把把捡拾起地上蔫头耷脑沾满了土星的节节草,浮土上露出来一朵苦荬菜的小花,我伸过手去,小心翼翼扒开小花下面埋在土里的茎子,却发现茎子是断的。日光刺目,直直扎进我的心里,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破坏集体生产的坏分子养起来的孩子,即使不是他的种,也成不了什么好东西!”臭烘烘的酒气再次充斥在我的鼻孔里,我听到那个黑衣大汉的声音炸雷一样在我的头顶响起。

我背着草筐回到家里,哭着跟娘说了在路家坟生产队的瓜地旁边儿被黑衣大汉欺负的事。娘听着,只是用她一只粗糙的手掌来回抚摸我的脑袋,什么话也没说。后来,娘拉起我的手,走到墙根底下,她拉过一只小凳先坐下来,然后从裤兜摸出她装了叶子烟的烟荷包,裹了一支旱烟。她拍了拍她的膝盖示意我坐上去。我看到我娘的手抖得厉害,划了好几下火柴,火柴杆儿都划到了火柴盒的外头。我娘坐在小凳上吸烟,我搂着我娘的脖子坐在她的膝头。满院子的日光,我和我娘坐在大太阳地里静默了好久。

我抽抽噎噎跟我娘讲了我挖苦荬菜的事。我娘就笑了。

我说:“只怕苦荬菜被那人踩烂了,活不了。”

我娘硬硬地说:“大洼里的东西没那么娇气。茎子断了,只要根还在,它就能活!”我听我娘说话的语气好像跟人赌气。

那天的晌午,我和娘一起把那一蓬苦荬菜栽在了我家的菜园里。给苦荬菜浇水的时候我娘一脸严肃地叮嘱我:“等你爹回家来,不要跟他讲路家坟的事。他拿着你比他的命都金贵哩,他要知道了你被人欺侮,一定会找人家拼命的!”我深深地点了点头说:“娘,放心吧,我不娇气,我不会说!”

果然像我娘说的一样,那蓬苦荬菜很快吐出了新芽,抽出来的花葶子比原先还要粗壮呢。

苦荬菜开花的时候,我爹被从乡里放了回来。

有一天,我爹看累了书,走进菜园,蹲在那蓬苦荬菜旁边儿,伸手托起一朵金灿灿的小花,我爹说:“这东西大洼里到处都是,平时见它也没觉得这么好看,怎么到了咱们家里就变得如此美气了哩!”爹端详着花朵,啧声连连。

娘紧张地看着我,我冲我娘挤了一下眼睛,什么也没说。我们三个人看着那一蓬开花的苦荬菜都乐了。那年我刚五岁。

多年以后,我爹病重。当年在路家坟给生产队看瓜的那个黑衣大汉,拎着一箱在村里小卖部买的鲜奶来看他。那汉子脸上沟壑纵横,腰身跟路家坟上的榆树一样弯曲着,嘴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呼的喘,已老得不成样子。他把那箱鲜奶放在我家的迎门桌上,进到里屋只看了正昏睡着的我爹一眼,就匆匆离去了。

我信守对娘的承诺,直到我爹离世,只字没有提起过那年路家坟的事。
关注同城热点 获取最新资讯 点击查看更多本地热点话题
  
  • 安吉丽娜·朱莉
  • 发表于:2015/11/13 16:18:13
  • 来自:河北
  1. 3楼
  2. 倒序看帖
  3. 显示全部
写的真心不错!!!
来自手机版
(0)
(0)
  
帖子已过去太久远了,不再提供回复功能,请勿尝试回复!!
7qO9tfOifhxvKTje